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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人们心中永生

1999-11-0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严家炎 我有话说

1999年2月11日的傍晚时分,萧乾先生出色地跑完了人生的最后一圈,微笑着离去了。斜阳映照之下,他的身后留下了长长的四周饰满虹彩的身影:三百多万字的精美的十卷本《萧乾文集》,以及篇幅决不少于此的翻译作品和集外文字;还有大量并未形诸笔墨却用非凡的人格力量书写出的动人事迹。

于是,半年之后,在我们面前就有了这本从国内外几十种报刊上收集来,由中外几十位作者撰写的感人至深的书——《微笑着离去:忆萧乾》,它真实地呈现了萧乾的业绩与性情,自豪与屈辱,魅力与弱点,文格与人格。如果可以把萧乾一生比作一本大书的话,那么,《微笑着离去》就是大书的浓缩版,从中可以读出时代,读出历史,读出即将逝去的这个世纪中国的年轮。

在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中,像萧乾这样具有宽广丰富的阅历和多种多样的才能者并不很多。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学家,而且是优秀的新闻记者,杰出的翻译家。贯穿在他作品中的,是忧患人生的真切体验,国运民瘼的热情关切,充满着真诚与赤忱。他那些脍炙人口的篇什,像小说《篱下》《雨夕》《俘虏》《梦之谷》,通讯《鲁西流民图》《血肉筑成的滇缅路》《银风筝下的伦敦》《柏林一片残破》,散文《我这两辈子》《未带地图的旅人》《一本褪色的相册》《关于死的反思》,无一不渗透着强烈的正义感与艺术的震撼力。即使新闻报导,在萧乾笔下,也都奇迹般地转化成了富有感染力的文学作品。正如资深记者赵浩生所说:“世界上大多数新闻记者的作品,生命力不足一天。……萧乾不同于一般记者,他的作品不仅有新闻的时效,而且有文学的艺术,史学的严谨。他把文学技法,把对历史的严肃感情写进新闻,所以他作品的寿命不是一天,而是永远。”直到晚年,他仍以“尽量讲真话,坚决不说假话”为座右铭,坚持独立思考,在作品中继续对现实的不健康方面有所针砭,体现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感。

尤其令人感动的,是贯穿萧乾一生的那种与命运顽强抗争的精神。他从不屈服于命运。幼时出生在贫苦家庭,十一岁成为孤儿,却靠着织地毯、送羊奶来实现工读。学生时代就开始发表作品,后来进入《大公报》工作。二次世界大战期间,他不畏艰险,随盟军进入欧洲战场,成为唯一的中国记者,用笔摄下了许多弥足珍贵的历史镜头。他曾被剥夺写作权利二十二载,古稀之年方得平反。但却立志要“跑好人生的最后一圈”,在年老多病情况下写出一百六七十万字的作品;还与夫人文洁若合作,起早睡晚,苦干数年,译完《尤利西斯》这样的“天书”,可称创造出了“奇迹”。他用诗一般的语言写道:“在走出恶梦的早晨,我以我的笔作拐杖,又开始了我的人生旅行。我的手有些抖,我的脚步有些颤,但我的心还能和五岁的孩子比年轻……”(《我的年轮》)死亡对于萧乾来说,竟成了巨大的鞭策力量,使他的创作力如火山迸发。有朋友说:萧乾“一个人有一百个人的生命”。读读《微笑着离去》中许多人写的回忆文章,你也许会相信这是近乎真实的。

萧乾是性情中人。从《微笑着离去》一书,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弥勒佛般的笑容,睿智幽默的谈吐,老顽童般俏皮又随和的性格。晚年的他已看透名利、地位、享受这类世俗的追求。八十年代,组织上曾分配给他一座单门独院的小楼,他却辞谢了。后来,译《尤利西斯》得到三万元稿酬,他全部捐赠给了《世纪》月刊社。为了集中精力译书,他在门上贴出谢绝造访、作序的纸条,然而一些不相识的青年作家,依然得到萧乾为他们处女作写的序文。萧乾曾说:“人生最大的快乐莫如工作。”也说过:“有这样的晚年,我感到很幸福!”萧乾所说的“幸福”,不是高官厚禄,豪宅华居,而是自由地握笔创造精神财富的权利。人们有时会说到“大写的人”,依我看,萧乾就是这样一位既平凡亲切又脱离了低级趣味的“大写的人”!

应该指出的是,《微笑着离去》不仅是了解作家萧乾的必读书,而且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方面也具有独特的价值。像邵燕祥的《认识一个真实的萧乾》,日本学者丸山的《从萧乾看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》、《新中国建立前夕文化界的一个断面》,都对1948年那场文化论争作了深入的研究,从根本上澄清了《斥反动文艺》一文带来的迷误,因而成为很有分量的学术论文。吴福辉、周立民的回忆文章,则透露了三十年代《大公报·文艺》奖的一项秘密:小说方面的奖原先决定授予萧军《八月的乡村》,却因萧军本人通过巴金向萧乾表示不愿接受,于是改授给芦焚,此事现已得到巴金证实。而据萧乾生前猜测,萧军之所以不接受,可能是“左联”内部作的决定。我还可以举出另外一些事例作为佐证:在丁玲被国民党绑架软禁期间,萧乾于《大公报·文艺》上刊发了她的小说《松子》,向世人正式传递了有关丁玲的真实消息;三十年代中期,萧乾协助斯诺将中国现代一部分优秀小说编成《活的中国》介绍给西方读者;据赵瑞蕻介绍,萧乾对文学翻译问题曾提出过一系列相当精辟的见解;“文革”结束后,萧乾还为自己撰写了一篇意味深长的碑文;等等。所有这些鲜为人知的史实的披露,都足以改写文学史的局部内容,它们对于推进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,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。这也从另一角度证明了《微笑着离去:忆萧乾》确是值得一读的好书。

萧乾先生毕竟走了。我因上半年远在巴黎教书,深以未能向这位亦师亦友的可敬前辈告别为憾。记得萧老九十寿辰那天,从录像中看到穿红毛衣的他,思维还那么敏捷,神情还那么安详,我曾以为他的健康状况不错,暑期回来定可以再向他叙谈旅欧感想,聊聊他当年采访过的那些城市近时的变化,不料这一切全成了再也无法圆的梦。现在读这本回忆萧老的书,他的音容笑貌又一再浮现在我眼前,我多少感到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慰和补偿。单从这点来说,我就很感谢《微笑着离去》一书的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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